是谁杀了田小娥 |【光影笔记3】
是谁杀了田小娥
——《白鹿原》人物赏析
文/章秀平(特约作者)
如果小说有性别,《白鹿原》是一部男性的小说。
五十万字,半个多世纪,三十多人物。时局动荡、家族争斗、命运起伏……处处散发着浓重的雄性气息。
关中平原上那个名为白鹿村的地方,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虽然小说中所有成年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有的还不止一个女人。
尽管如此,女人在这部小说中只是隐约的存在。就像一间漆黑的屋子里,炕上盘腿坐着抽烟喝酒侃大山的爷们,地上走着一个低眉顺眼含胸的女人,一双小脚悄无声息地挪移。似乎总在中心之外,又能恰到好处地添上白酒,端来小菜。她们是一个个“朱白氏”“白赵氏”们,没有名字,看不清楚面目。
不过,也有例外的。白嘉轩的第七个女人——仙草。这个名叫仙草的女人,为他生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为一连死了六房女人日渐败落的白家带来了人丁兴旺。除此之外,这个名叫仙草的山里女人,还带来了罂粟花的种子,让平原上的白嘉轩找到发家致富的门道,从此丁财两旺,家道中兴。
“白嘉轩闲时研究过白鹿村同辈和晚辈的所有家庭,结论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戏的关键在女人。有精明强干的男人遇着个不会理财持家的女人,一辈子都过着烂光景;有仁义道德的男人偏配着个粘浆子女人,一辈子在人前头都撑不起筒子。”
白嘉轩对女人的认识,充满了哲学般智慧。说是源于对村上家庭的研究,不如来自自身经验吧。但他更相信自己的丁财两旺,是因为祖坟埋进风水宝地。
有名字的女人,还是面目模糊的存在。作者从未慎重描写过这个被唤为“仙草”的女人长啥样,柔弱、安静、坚韧、忍耐却是不自觉地冒出来。就像路边一株小草,给一点阳光,便没日没夜没遮没拦地犹自生长。不计冷暖,不挑土壤。一个植物的名字,一种植物性的存在。
小说中还有一个女人,她有名字,她还漂亮,她就是田小娥。
这个有名字的女人,是举人三姨太。
举人虽练武出身,却年逾花甲,体格虚弱,再无行夫妻之实能力。麦客黑娃,身强力壮,勤劳耿直,正是符合了花样年华的田小娥对于男人的所有想象。
一来二往,两情相悦,情不自禁。私情败露,一顿羞辱毒打,仍至死不悔。被驱逐休妻,她裹一身素衣跟着黑娃坐着马车滴滴答答走进白鹿原村。
本以为就此可以过上一个女人的正常日子。但族长白嘉轩却以来路不清不符宗法乡规拒其进入祠堂。他们再次被逐出村子,无奈在村外一常年失修的废弃黑窑落脚。黑窑虽破落,终还可遮风挡雨,两人终还可厮守。
怎奈时局动荡,风云变幻,一时“风搅雪”来搞土改,一时国共破裂忙撕杀,首当其冲的黑娃与鹿兆鹏闻风而逃。
这个被抛在黑窑洞里的女人提一篮子鸡蛋求乡约鹿子霖帮忙打听黑娃下落,引来鹿子霖对她垂涎三尺,强行霸占。一番权衡,依附鹿子霖,总还能一抵窑内清锅冷灶,窑外鬼哭狼嚎。
族长白嘉轩推长子白孝文在众族人面前惩罚田小娥不守妇道,一来狠狠地打鹿子霖的脸,二来又为长子继承族长之位铺垫序曲,树立威望。
当众受辱遍体鳞伤的田小娥在鹿子霖教唆下,勾引白孝文,以撕去白嘉轩这一道貌岸然的族长脸面。
这一次,看似田小娥用自己的身体争取最后一点的尊严,也成为白鹿两家争斗中,投向对方的匕首与受箭的靶子。
常年在家法族权重压之下的白孝文,在田小娥温情之下获得释放,成为真正男人,也成为违背祠堂宗法的败家子。在一个黑雨夜,忠厚老实的鹿三——田小娥的公公,将一把匕首插进她的后背。黑窑坍塌,淹没了这个死在炕上的女人……
对于一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而言,这个悲剧女人只是一个只言片语的存在。王全安版影片《白鹿原》,则以大量篇幅安排田小娥为主线,推进情节发展,有人戏称之为《田小娥偷情记》。言外之意,田小娥是《水浒传》中潘金莲一样的女人。美丽的容颜是祸水,不竭的欲望是祸害,与一个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带领一个一个男人走向堕落。
然而,她真的命该至死吗?
田小娥出生在一个落第秀才之家,虽谈不上名门闺秀,却也曾浸润书香。她长得漂亮妩媚,有着村子里女人难得的进退有度。所以刚一走进白鹿村就引得村人侧目,连白嘉轩初一见面也直觉“这不是黑娃能治得了的女人。”
这样一个人女人,就该终身枯死在一个畸形的婚姻里吗?
看上黑娃,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份寻常爱情的正常渴求与表达。黑娃逃亡,寻求族内长辈又兼乡约身份的鹿子霖帮忙探寻黑娃音讯,这是一个被抛弃被孤立的女人竭尽全力所能想到的唯一稻草,没想到引来的是一场屈辱的霸占。
她能反抗吗?生存的艰难,安全的渴求,权衡再三之后是屈从——一个柔弱女子要活下去的唯一选择!用身体勾引白孝文,放在道德的灵台上,是该被唾骂的放荡女人。然对于一个长久被欺凌的女子而言,身体已是她获得一点尊严的唯一武器了。
对爱情的追求,为安全的渴求,为那一点可怜的尊严维护,在白鹿原村的宗法祠堂面前,全部成为这个女人伤风败俗的罪证,该获千刀万剐的下场!那个举起匕首刺向她后背的公公,充满了正义凛然的悲愤与仇恨。
那些曾信誓当当与她休戚与共的男人们呢?
逃亡的黑娃进山做了土匪,从土匪二把手,到保安团营长县城副县长;落个卖房卖地一无所有的白孝文,从县城保安团干起,到县城营长县长。这两个因与田小娥的关系一度被逐出祠堂的不孝之子,都功成名就,娶妻生子,衣锦还乡。白嘉轩重开祠堂大门,以最高规格恭迎两个不孝之子,重新跪倒在列祖列宗面前,真正映照了那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古话。
带着贤淑娇妻重回白鹿原的黑娃,是否还记得那个与他私定终身,为他抛却荣华,甘守黑窑的女子?
“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或者是看见了,或者是没有看见,但看见了还是没有看见,那又如何?高高耸立的六棱塔,是一种耻辱的昭示,还是倔强的提醒?
“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白孝文的回乡之路,充满了一雪前耻的色彩,当初被卖掉的田,被拆掉的房,再次一一购置重建。只是,那个给了他温存,赋予深情的女人呢?“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崖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边便有蛾子煽动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里的记忆跟拆房卖地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一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
”公鸡对于蛋壳,可能还有记忆,却从来不想回去。抛弃,才是蛋壳唯一命运。”
还有那个霸占了她又陷害了她的鹿子霖,依然在村子里买地造房沾花惹草遍地私生子,做着道貌岸然的乡约直到三年内战结束。总是将背挺得很直很直的白嘉轩,站在村口拄着拐杖,扮演着县长父亲的一脸谦虚。用冷先生的话来说:“我在镇子上几十年,没听谁说你老弟一句闲话”。那个举起匕首插进田小娥后背的公公鹿三,白嘉轩称之为“白鹿原上最好的长工。”
只是,那个被深压塔底永世不得翻身的女人,究竟死在谁的手里?是鹿三亲手举起的匕首,还是白嘉轩挺起的强大宗法,或是几个始乱终弃的男人?都是,或者,还不仅仅是。
或者,这个女人,从来就应该如小说的其他女人一样,不该有自己的名字,不该有自己的美丽,最最不该的,是有自己的觉醒。“我到地里,是为了看你。”这样的觉醒,这种直接泼辣的觉醒,就是悲剧的源头吧。就像村子里其他女人一样,就像“朱白氏”“白赵氏”们一样的存在与消亡,也就无所谓悲剧,无所谓痛苦。
这个人性欲望有觉醒的女人,从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传统的女人。“苏联没有祠堂,那有啥子意思呢?”宗法是约束,宗法也是依靠。她要在这个依靠中获得一种首肯,获得一种保障。然而,祠堂拒绝了她,祠堂羞辱了她,祠堂撕碎了她。
祠堂是一个物质的存在。大概,更为庞大的,还有那个由祠堂作为面目出现的背后更为强大的有儒家、民族、宗法文化综合交织而成一个更为庞大的网?
想起文章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简洁明了,充满悬疑神秘色彩。然娶过七房女人,是一个“引以为豪壮”的社会,从根本上就掩盖了女人的身影与声音。这种白鹿原村上根本性的生态环境,注定一个有名字的女人悲剧的命运!
小娥,一只小小飞蛾。
飞蛾扑火,终归一灭。
哪个小娥,更接近你心中的小娥?